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韶光见状,走至佛塔一侧,从印花香盒里取了三支线香,点燃了,递到余西子手上,“若是为亡者超度,余掌事该先烧纸钱才对。”
话音一落,余西子就怔住了。半晌,像是听见了最好笑的事情,低头笑了一下,而后再笑,“说了半天,总算是绕到正题。两天后的比试关系到我一房的生死安危,胜出是必定的,倘若输了,你以为我会让一个外房宫婢入主我司宝房?”
仅着中衣的女子正跪在佛龛前,双手合十,面容虔诚。一头长发不绾不束,如黑瀑般披了整个肩膀,在缥缈的烟气里,整个人虚幻而不真实。
两人的言语交汇,语调平直而疏淡——被谋害的,没有任何怨愤;被揭穿的,也无一丝尴尬和愧疚。你来我往,高深莫测,仿佛是在谈论于己无关的事。半晌,余西子叹了口气,目光落在韶光的脸上,“行了,你现在可以说出,为什么会事先提醒我了吧?”
阳光照射进来,明媚的光线,将略微泛起的灰尘照射得无所遁形。
余西子倏尔抬眸,对方也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,视线平直,一双眸子沉静幽邃,黑森森,像是要将人吞噬进去。
自然,宫掖里是不能烧纸钱的。余西子看着她走到佛龛前插香,一应礼数做全了,方从莲花团垫上站起来,眼含威严,丝毫没有哀伤的意思。
青花小桌边只有疏落的几个宫人,黄花梨木架子上摆着诸多宝器,蒙了尘,像是闲置许久无人打理。靠近窗廊的是三个紫檀雕花柜,言锦心随手拉开门,蛛丝灰尘竟扑面而来。言锦心吓了一跳,赶紧退后,捂着鼻子道:“你们司宝呢,怎么不见人?”
韶光静静地看着她。
趁着羽翼未丰,将威胁扼杀在萌芽时,多么明智。钟漪兰和余西子较劲多时,崔佩作壁上观,不过是在等,等鹬蚌相争,她再补上最致命一击。钟漪兰是最好的挡箭牌,比试是最恰当的契机,就算余西子不争,她也不会放过她。
余西子的目光渐渐阴沉下来,“你这是何意?”
的确,在钟漪兰要搜集罪证对付余西子之前,自己就事先给了提示,等司宝房做好缓冲,内侍监那边方有所行动。否则,那日在绣堂上搬出的就不仅仅是贪赃、倒卖宫缎的罪状了——余西子上任这将近一年里,违制、行贿、私售的行为可委实不少。内侍监调查出的仅是一部分,有虚有实。可韶光给钟漪兰的旁证,却大多是假的。钟漪兰以为算上流萤的死,就能栽赃她一个百口莫辩,却不知余西子其实一点都不冤枉。
钟漪兰已经多时不踏足司宝房,看着前面的朱红门扉,竟想不起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。赵德珍还是掌事时,司衣房和司宝房是相得益彰的,可自从换成余西子,两房始终水火不容且各自为政。如果不是要准备后日两房的比试,余司宝在任一日,她便一日不走进这里。
片刻,又听她道:“余掌事大概觉得,后日比试,司宝房的宫人必胜无疑。或者说,就算是司衣房有宫人夺魁,崔尚服也会将司宝的位置给余掌事留到底。”韶光说到此,有些怜悯地看着她,“您若这么想,就大错特错了。”
“我知道,钟漪兰当日拿出的罪证,其实都是你替她搜集来的。否则凭她的本事,怎能在那么短时间内知道那么多、查到那么多。她得了你,可真是得了件宝贝。”当初想将她带进司宝房,看中的也不过是这一点。可惜,还是让钟漪兰占了先。
“可我从没想过取代她的位置,”余西子将手指攥成拳,尖翘的指甲抠进肉里,“以前她对我是如此倚重,怎么竟然全部是……”
韶光望着院中缤纷的花树,目光有些迷离,“其实在局里面,最想将您赶出去的,并不是钟司衣。”
余西子唇齿微启,像是在默念着什么,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没有回应。半晌,才将手摊开。
言锦心不耐烦地摆手,“那把你们掌宝叫来!”
韶光道:“余掌事没有选择。因为只有奴婢进了司宝房,您才不会被赶出宫闱局。”
瞥见余西子一时青一时白的脸色,韶光满意地低下头,索性将这把火烧得再旺些,“余掌事是踩着一尸两命踏上司宝之位的,凭这情由和缘分,区区一房掌事是困不住您的。他日东宫临朝,新任凤主执掌中宫,您必然要跟着加封官职。单看尚服局,首当其冲的就是崔佩掌事,她身居高位多年,尝尽荣华之味,见微知著,如何会不担忧将来,如何不将您看做眼中钉、肉中刺?”
“是钟漪兰让你来的?”
韶光将线香轻轻一拈,“余掌事何必自谦。宫里有句老话,瘦死的骆驼比马大。如今司宝房上上下下,不仍是只听从您一人之命吗?推己及人,后日两房的比试,也只有余掌事相帮,奴婢才能脱颖而出啊!”
白璧扯扯言锦心的裙袂,“得了,你直接让她带我们去余西子的寝房不就行了,何必操这份心!”说罢,转身看了看身侧的婢子,“我们来,是特地找你们掌事商量后日比试的事情,赶紧前面带路吧!”
奴婢低着头,嗫嚅道:“红箩掌宝也生病了,不在堂里。”
“奴婢拜见余掌事。”
余西子住在后院东厢。
三人相携跨进锦堂,堂里却很安静。
阳光直射进来,照亮了屋里简单的物什,除了檀木桌和檀木凳,最名贵的就是门前半遮的黄花梨镶玉屏风,正中央摆着紫漆彩绘香案。香案上,镇着一座嵌珠松石佛龛。
罗帕沾了泪,刺绣的凤蝶晕湿得一片迷蒙。韶光轻抚她的肩,俯身凑近,轻笑的声线幽然化作一轮蛊惑靡音:“人无害虎心,虎有伤人意。余掌事,如果不想束手待毙,已经是时候反击了……”
闲散的婢子看见来人,行了礼,却支吾着说不出话。
言锦心顿时感觉又好气又好笑,“掌宝也生病了,女史呢?女史难道也生病了!”
宫正司就钟漪兰提供的罪证去查,最后,只落得个查无可查的结果。余西子的谪罪,也仅是因为渎职。何其轻巧。
白璧抿唇轻笑,“言司饰怎么忘了,局里现在已经没有司宝了。你让她们上哪儿给你找去?”不仅没有司宝,也没有典宝。余西子是暂代掌事,身份真是尴尬得可以。
韶光将桌案上的香炉和香灰拾掇完,递给余西子一块罗帕,用以扫掉身上的香灰,“如果是钟司衣的意思,余掌事怎么会让院外的宫人为奴婢放行呢?”
宫闱局一直没下新任命,贬职的掌事,依然是掌事,占着司宝房这个大摊子也能名正言顺地荒废时日。韶光望见内室的床榻,纱帐低垂,榻上被衾略显凌乱地揉成一团,明显是刚起的样子。
“掌事感染风寒,在……在寝房休息。其他宫人都在屋院。”
阳光肆无忌惮地投射在地面,朱红门槛被晒得烫人,油光锃亮,像是随时能刮下一层红漆来。
余西子哂然,“你能求我什么?一个贬职的管事。”
光线里,女子轻轻一笑,雪玉般的脸颊上,细长弯眉,眸若端砚,瞳人则宛如砚里磨出的上好梅墨。
言锦心皱眉,“你们的管事呢?大白日的,锦堂里连个干活的宫人都没有。下月不是有宝器要做出来给东宫吗,都跑哪儿偷懒去了?”
婢子闻言,更加怯懦地低下头,“掌……掌事吩咐,休养期间,一律不见客。”
临近月底,眼看下月将至,言锦心和白璧还是被钟漪兰拉来了司宝房。此时正直晌午,薄雨初霁,天开始放晴,朗空蔚蓝,连一丝云彩都不见。
烟光疏影里,余西子蒙昧恍惚,却忽然想起被调去掖庭局劳役的春雨,想起在大理寺待罪等候斩首的流云,想起房内诸多被牵连责罚的宫婢,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阵的哀恸和复杂——有罪的、无辜的,皆受牵连,图谋毒害的却不止是结怨之人!
韶光抿唇,“是余掌事看得起奴婢。”
韶光推开门扉,满室阴霾在一刹那就散了。
宽敞的二进院,门廊和花窗修葺过不久,漆色还是崭新的。东厢和西厢的窗扉都半掩着,阳光明媚,不时有几声鸟鸣,偌大的敞院,风息花静。
“余掌事可以把这当成是……奴婢为自己留的后路。”
能在半月内就将余西子那么多罪状一一调查清楚,除了徐袖,除了月白缎料子,其余人证、物证,内侍监从中相帮,也太容易了。她不是养在宫闱里滥竽充数的,有没有人推波助澜,是何人落井下石,赵福全不说,难道她就猜不到吗?很可惜,崔佩的算盘还是打错了。